2008-12-31

成為自己

LoveJoy jr 2004

教授問藝術系一年級學生,為何選修藝術,學生說,要追求「成功」。那藝術是什麼?支吾…支吾以對。在影像泛濫的年代,創作很容易,創新卻很難。耳濡目染之間流行文化入侵腦袋,或在互聯網上參考參考,翻炒一下不覺間變成了「自己」的作品。

藝術家不易做,19世紀中,法國詩人及藝評人 Charles Baudelaire表達對當時普遍藝術家的不滿,怪他們不看書、不創作、只管迎合市場。到了21世紀,我們又發覺藝術家看得太多,腦袋給堵住了,未能投入真正的創作。

Red Yellow and Blue Knot lres

西方藝術在20 世紀不斷對創作的定義放寬,以致形式上不斷推陳出新。我不排斥追求新形式,這是配合社會進步必然的現象。但本末倒置的形式主義,卻經常取代了藝術最基本的精神。Baudelaire 認為藝術家的責任,是要明白自己如何透過創作的過程,把不可思議的想像,帶給普羅大眾。

我看藝術家應該是我們心靈的廚師,讓我們品嘗到悅智悅神的佳品。他們也媲美煉金術士,耗盡一生研究一個問題,無止境地向自己內在的潛能挑戰,最後但願能達到點石成金的至高境界。

Installationview at Orange County Museum of Art - Photo by Christopher Bliss Photography

最近看過美國藝術家Mary Heilmann在新美術館的回顧展,心情為之一振。展廳裏色彩繽紛,猶如東日裏燦爛的陽光,充滿著跳躍的生命力,使人心情大樂。也使我想到以上的問題。因為她的創作過程,猶如煉金術士,堅持自己的路向,不計較市場的認同,為要尋求只有她才知道的目的地。

Heilmann的作品明顯帶著西岸的風格:自在、輕鬆、散發著碧海藍天的豪邁。這些圖畫,承繼了東岸50年代開始流行的抽象表現主義,蘊含color field painting、極簡主義等視覺詞彙,但她從這些流派又脫胎換骨地走了出來。

Surfing on Acid - lres

她的畫看去畫得很草率,像一個人無心寫下的日記,沒把重點放在東岸畫家所著重的刻意潤飾。作風明快,結構、色調,都是經過多番實驗的結果。在鮮豔而稀薄的顏色下,可看到她塗改的過程。從實驗的過程中,幾乎把色彩變成了自由的能量,散發在整個空間裏。雀躍過後,我發覺我看不慣她的筆觸,畫筆經過畫面留下了太多沒有修飾的痕跡,使人不能集中去投入躍動的色彩空間。

從文化角度看,畫裏洋溢著美國本土的文化氣息,在我的消化能力以外,一來我不習慣亦不嚮往西岸非常悠閒的生活態度,二來,她的畫面媲美嬉皮士的不修邊幅,這是美國反越戰的60年代對她的影響。

她的自在,我看得不自在,是文化上語言隔膜,但我仍然認為她是一位難得敢作敢為,忠於自己的藝術家;因此也成為了美國東西岸藝術家圈中的偶像。回顧展的題目名為 To Be Someone,一天她的作品昇華到能超越這文化隔膜,到時便真正可以「成為自己」了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 Mary Heilmann, Lovejoy Jr, 2004

2. Mary Heilmann, Red, Yellow and Blue Knot (1979)

3. Mary Heilmann 展覽現場,(拍攝:Photo by Christopher Bliss Photography)

4. Mary Heilmann, Surfing on Acid, 2005

2008-12-05

童心未泯

calder_littleclown

她低頭時叫人抬頭,輕盈自在地在空中起舞,搖曳生姿。一舉一動,猶如自由飛翔的鳥,悠然自得。也像一個靜思的人:安然、自在、樂在其中。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對 Alexander Calder1898-1976)的活動雕塑(mobile)的印象。

人說,假如能保留童真過一生,有多幸福。從Calder 的作品中可以看得出,他就是如此一位畢生充滿童真的藝術家。尤其最近在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 展出的 Alexander CalderThe Paris Years, 1926-1933 ,更吸引了不少兒童參觀。他在這期間的作品,包括了玩具、活動雕塑、繪畫、鐵絲雕塑、素描等。最令人神往是活動的馬戲團 Calder's Circus 1926-1931)。

Untitled 1976 - Mobile

Calder 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富原創性的雕塑家。他成長於藝術世家,父親是雕塑家,母親是畫家。從小父母便鼓勵他創作,還有自己的工作室。但後來父親還是不想兒子以藝 術為事業,為擔心他將來生活不穩定。大學畢業後,當過幾年工程師,二十六歲時終於決定投身藝術,搬到紐約。三年後,搬到巴黎。

《馬戲團》是 他在巴黎的創作,用簡單的素材:繩、布料、金屬、鐵線等做成各式各樣的人物和動物。為了生計,他用廣告招徠觀眾,在家裏表演。規模像簡單的皮影戲,卻非常 精彩!一般在馬戲團裏看到的節目,都會在這小舞台出現。大象噴水,小丑吹氣球,還會吸煙,在場的孩子全叫 encore!這還未算,有一個布公仔「空中飛人」,在鞦韆上盪來盪去,當大家都緊張地等待着,它忽然凌空飛到另一個鞦韆上,教人驚喜叫絕!雖然《馬戲 團》是Whitney Museum 多年來的長期展品,但真實的表演紀錄片段,還是首次看得到。



Calder 在巴黎時把歐洲傳統雕塑的概念改變了,他結合了速寫與雕塑,利用簡單的鐵絲,扭出不同的人頭塑像。他特別喜歡黑人歌手 Josephine Baker,曾多次邀她為模特兒。除了人像之外,用鐵絲造的動物更為生動,Romulus and Remus1926)寫一頭狼把羅馬帝國的始祖養大的故事,線條原始、直率;看去頓然使人大樂。他的 Goldfish Bowl1929),只用一條鐵絲,便做成一個立體的魚缸,裏面還有大小的魚兒,雕塑投射在牆上的影子不停在變,魚兒好像也真的在游着。

Josephine Baker - illustrated

在巴黎的時候,圈子裏有米羅、杜尚、Piet Mondrian 等人。有一次他到 Mondrian的工作室,看到他的抽象作品,深深受到啟發。從此由具像走入抽象。他的作品經常環繞着數個題材:動物原始的神髓、現代與古代及神話的結 合、動態融入雕塑,以及藝術跟天與地的呼應。生活上,他也是一個率直、樂天、簡樸的人。家裏的家具,從匙羹到椅子,以及廚房裏的所有用具,都由他一手包 辦。他把馬桶的座板也畫上了眼睛和嘴巴,可見實在是童心未泯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 Alexander Calder 的《馬戲團》裡的會吹氣球的小丑,©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. Alexander Calder © 2008 Calder Foundation, New York / Artists Rights Society (ARS), New York

2. Alexander Calder, Untitled, 1976. 華盛頓國家美術館藏,拍攝:Lee Ewing © 2005 National Gallery of Art, Washington

3. Alexander Calder, Le Grand Cirque 1927, 紀錄片由Jean Painlevé1955

4. 左為Josephine Baker 1927年的照片, 右為Alexander Calder的鐵絲雕塑 Josephine Baker IV, c. 1928. 法國龐比度中心藏 © 2008 Calder Foundation, New York / Artists Rights Society (ARS), New York, Photograph by Georges Meguerditchian

2008-11-27

謀殺繪畫:盡在「無形」

Dutch Interior (III), Montroig, July-December 1928

昨夜的大風把樹上僅餘下的樹葉都吹落了,晨早起來,綠色的草地上滿布落葉,半夢半醒間,看上去以為仍是深秋。連日來氣溫持續徘徊在冰點,把窗子打開,便知嚴冬已至。

正等待咖啡把腦袋喚醒,真實世界正在對焦,夢境趁機潛入了白天的空間。我想起了米羅 (Joan Miró 1893 – 1983)的繪畫,他曾把游離於真實、記憶、及夢境之間無形的混沌,以銳利、清醒的形態刻劃出來。

Painting (Head), Paris, January-April 1930

他在西班牙念藝術,學習野獸派、立體派等人的風格,作品難免帶有不同藝術流派的影子:Dutch Interior (III), Montroig, July-December 1928 無論在構圖、色彩、筆觸及氣氛,都受Matisse 的感染。Montroig 系列拼貼中可看得出 Max Ernst 的達達主義作風。但他仍能去蕪存菁,憑著自己對外在事物的感應,創作出獨特的畫面。

MoMA 最近展出米羅早期作品,以 Painting and Anti-Painting 1927-1937 為專題,集中探究畫家如何建立獨到的藝術語言。展出百多件包括繪畫、屏貼以及合成物 (assemblage)。所用的材料像是隨手拈來:沙、焦油、繩索、頭髮、酒瓶塞等。

49-000127

米羅的作風直率大膽,聲稱要「謀殺繪畫」,叛逆藝術的傳統,打破一切規矩。把具象、境深、構圖、象徵等語言,以超理性的手法重組。 從1928 年的 Dutch Interior 系列 , 可見他以17世紀的荷蘭古畫作起點,模擬造夢的情況,讓潛意識把影像割裂為細碎的片段。

由於他的作品風格鮮明,絕不在乎市場或流派的認同,忠於自己,獨樹一幟,成為了眾多藝術家的偶像。被 André Breton稱為超現實主義中最超脫的一員。海明威亦曾收藏他早在 1921-22 年完成的 The Farm

Painting (The Bullfighter), Paris, January-mid-February 1927

米羅其中一張最早期的作品《鬥牛士》,畫布上只以一黑一白色塊,把鬥牛場上的精彩場面寫成了詩歌。與其說他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地記錄下來,不如說他以鬥牛士斗蓬的顏色,作為一切聯想的起點。鎖定了視覺焦點以後,讓環繞著鬥牛場的想像自然浮現:熱鬧的喝彩聲;鬥牛士在生死之間的搏鬥;觀眾聚精會神的期待;人獸之間瞬息裏生命的替代。一切盡在「無形」中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 Joan Miró, Dutch Interior (III), Montroig, July-December 1928

2. Joan Miró, Painting (Head), Paris, January-April 1930

3. Joan Miró, Object. 1931

4. Joan Miró, Painting (The Bullfighter), Paris, January-mid-February 1927

2008-11-20

美麗的黑人

Lawdy Mama

第一次見到黑人,大約在六歲。正在酒店門口等來接我的車,遠遠看見一個高大的個子,當時腦裏一片空白,由於我生性好奇,眼睛就像磁石般盯着那張黑得發光的臉,頓時變成了一個目瞪口呆的傻瓜。記憶裏,我沒有判斷他是好看還是難看,只覺得是個「奇景」!

後來在不同國家發現自己及其他人對黑人的各種看法。日本是亞洲最流行 hip hop 的地方,年輕人迷戀黑人文化已有一段日子。村上隆亦把握時機與黑人歌手 Kanye West 合作。

Sweet Thang Lynn Jenkins 1975 - 1976

我對非洲或黑人文化認識甚淺,只特別喜歡他們的擊鼓與舞蹈。在英國念戲劇時,班裏有一位來自肯雅的同學,雖然她身材肥胖,每逢到了 contact improvisation 課,練習時舞動的姿態,卻把遠方的陽光與泥土的靈魂都帶來了,我不禁暗地讚歎。

在紐約,一個下午正在去機場的路上,經過哈林,車子剛在紅綠燈前停下,窗外剛放學的非洲裔美國孩子,說話時手舞足蹈,不時用身體碰撞別人,聲線嘹亮,旁若無人。

Manet Olympia

在 西方視覺藝術史上,甚少看到黑人在繪畫中出現。Edouard Manet 的 Olympia(1863)裏的黑人女僕,是妓女的僕人。美國在1863年解放黑奴,藝術家 Thomas Ball 的雕塑 Emancipation Group(1874),以黑人跪在林肯的腳下為題材。美國人當時並不甘心承認奴隸制度的不平等,認為解放黑奴是白人對黑人的造化。林肯是英雄,把黑奴拯 救了,所以在 Ball 的雕塑裏,黑人還是要下跪。

過了一個世紀,1960至1970年代,黑人在美國社會仍是 underdog。馬丁路得金領導的民權運動、民間組織的黑豹黨抗衡種族歧視,激烈批評當時的政權及警察針對黑人的暴力行為。現正在哈林工作室美術館舉行 的 Barkley Hendricks 回顧展,可以看到黑人自強運動的影子。

Thomas Ball Emancipation Group 1874

當年還有所謂《美麗的黑人》運動,標榜自然的蓬鬆髮型、時 尚的服飾、高昂的意態;全都在 Hendricks 畫中見識得到。他的畫以西方傳統藝術為依歸,用黑人的肖像,取代了歷史繪畫中的人物。Lawdy Mama(1969) 畫中一位年輕的女性,在模擬着十六世紀宗教畫的金色背景下,成為了黑人的聖母馬利亞。

Soho 的 Deitch Projects,現正展出 Kehinde Wiley 的人物畫;Wiley 追隨着 Hendricks 的風格,被捧為當代一位「歷史繪畫家」。走進畫廊,看見大堂正中的十多米耶穌像,還以為入了教堂。藝術家參考了十六世紀 Holbein 筆下的耶穌,加入誇張的手法,畫成了躺在墳墓裏體態完美無瑕的聖體。這個以「倒下」為題的個展,結合了古畫的構圖,把黑人塑造為倒下的英雄,但人物看去卻 猶如沒有靈魂的軀體,浮游於浮誇的虛擬空間裏。

Sleep 2008

白馬非馬,我在 Wiley 的畫裏看不到黑人的文化精神,也體會不到任何創新的「歷史感」。他描寫「美麗的黑人」,不過表達體態上的雄偉,竭力張揚種族的表面特徵和「美」的標準。

「美」 到底有沒有標準?還是一種與個人文化背景關係密切的慣性選擇,在成長中耳濡目染下早已定型?在我來說,「美」的事情,要能令我着迷,渴望追求更多。我嘗試 以開放的態度看 Hendricks 與 Wiley 的繪畫,以及箇中傳達另一種「美」的語言,但基於對黑人文化沒有認識,很難認同他們心目中的「美」,也未能對它着迷。黑人總統當選,能否改善種族之間的隔 膜?除非我們變成種族色盲,這條路還是很長。文化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;在皮膚顏色以外,我們還面對着其他價值觀的分歧。只用審美的角度作一個小小的實 驗,已能體會歷史沉澱的重量,以及理想與現實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Barkley Hendrikcs 的 Lawdy Mama(1969) 畫中一位年輕的女性,在模擬着十六世紀宗教畫的金色背景下,成為了黑人的聖母馬利亞

2.Barkley Hendricks,Sweet Thang (2002)

3.Edouard Manet 的 Olympia(1863)裏的黑人女僕,是妓女的僕人。

4. Thomas Ball 的雕塑 Emancipation Group(1874),以黑人跪在林肯的腳下為題材。

5. Kehinde Wiley的 Sleep (2008) 參考了十六世紀 Holbein 筆下的耶穌,加入誇張的手法,畫成了躺在墳墓裏體態完美無瑕的聖體。

2008-11-07

兩張單人床

Zhang Xiaogang 2008

張曉剛在佩斯畫廊 Pace Wildenstein 的個展,是他藝術生涯的另一個里程碑。無論市場如何善 待一位藝術家,市場指數並不能完全反映其造詣上的成就 ,只有他本人才明白,是否達到自己心目中要求的技巧與境界。

張曉剛的繪畫,構圖和內容一向簡單,只用一、兩件事物,便能把時代潛在的意識表達出來。至於他所述說的故事有多少細節,他的一句話願意說得有多詳盡,就要看作品的年分。早期的《大家庭》系列,木獨的人物肖像,猶如患上「創傷後遺症」的人:失憶、失神、失落;在幾乎沒有內容的畫面上,悵惘的臉龐,行屍走肉般的存在,看來特別使人神傷。

ZXG Collage

不論是什麼題材,他一定畫出兩分朦朧、三分緊張,再加幾分沉默。現正展出的 2008 年新作《綠牆》系列,大部分以臥室為主題。這系列油畫,尤其是《有手電筒的房間》,緊密的構圖令我想起梵高後期的作品 Room at Arles (1889)。房間內,床和桌子擠迫的擺設,配合景深透視的傾斜線條,兩者皆以侷促的氣氛,表達著孤獨的影子。風格上,梵高帶著精神分裂的極端表現主義筆觸,誇張的扭曲畫面,看上去天旋地轉。張曉剛的處理手法卻恰好相反,構圖謹慎,壓抑著感情,控制成一絲不苟的圖畫。梵高處處表現得精神紊亂,不能自持,一筆還未畫完,就急於畫另一筆。張曉剛的畫面卻經過深思熟慮,絕對不容許半分衝動。

ZXG & VG Comparable

是次個展中其他作品,如常地帶著藝術家獨白的意味。《長椅》上的行李箱,蘊含飽歷風霜的疲態。《軍大衣》畫中的綠色棉衣,好像剛剛從身上除下來,還帶點暖;隨著畫家細膩的著色,舊衣服的摺痕,刻劃著記憶裏的生活點滴。即使我沒有親身經歷過畫家筆下那個社會,也能從他處理顏色的手法,感到一份親臨其境的接近。

Wooden Bench 2008

放在大堂正中一張八米長的雙連畫《電視與風景》,在風格、題材上都跟同一系列裏其他作品格格不入:病態的人物,瘦削單薄的身軀,坐在田野旁邊的安樂椅上,睡著了。田野間運河流著冷冷的河水,功能地灌溉著土地,風景與靜物似是夢裏飄拂不定的幻覺。人的渺小,並非相對於宇宙的無限,是對社會急劇變遷無所適從。這畫可能是藝術家對大時代、大社會發展的初步回應,所以畫面未免帶著生硬、尷尬的感覺。猶如牛把草先吃到肚子裏,才慢慢反芻。

Landscape and Television - Installation View - lre

很明顯,張曉剛在繪畫室內景物時,感情發揮得比較自如。站在《兩張單人床》前面,幾乎可以「聽」到畫筆在帆布上來回時的悄靜,畫家透過畫筆以無言的靜穆告解心事,由畫布來聆聽。

Reader 2008

從《電視與風景》及《兩張單人床》兩畫之間,我想到藝術與文化產品的相近。就是說,在收藏的角度,我會把前者看為文化產品,它猶如一部小說,記載了時代的運轉;但就畫作而言,它卻有未完成的意味。當你用真金白銀來收藏時,你特別會考慮到自己到底要求鮮明的文化意念、還是追求成熟的藝術造詣。兩者並沒有衝突,願意思考歷史與時代的人,也許會把「電視與風景」看為刺激思維的靈感泉源。至於我,還是認為一張油畫,必需先在構圖、筆法、顏色各方面留住我的眼睛;這些基本元素只要處理得好,即使如《兩張單人床》的簡單題材,也叫人願意沉溺於它冷冰冰的構圖、暖烘烘的筆觸、傾斜不穩的節奏、理性與瘋狂之間的徘徊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1. 張曉剛《兩張單人床》2008

2. 張曉剛 90 年代創作的《大家庭》系列作品

3. 張曉剛《有手電筒的房間》與梵高後期的作品 Room at Arles (1889)

4. 張曉剛 《長椅》2008

5. 張曉剛個展放在大堂正中一張八米長的雙連畫《電視與風景》

6. 張曉剛《讀書者》2008

2008-10-31

她從未如此美麗過!

Angela Bullock Night Sky

古根漢美術館近年來的展覽,包括蔡國強、Zaha Hadid 等大型回顧展,展品皆甚有陣容,可惜擺設實在過分擁擠,抹殺了觀眾想像的空間。像一個俊美秀麗的人,戴上太多手飾,叫人不得不嫌棄她的庸俗。

Liam Gillick Theanyspacewhatever signage system

最近,她猶如脫胎換骨,一反以往的作風。上星期開幕的 theanyspacewhatever 展覽,一走進去,視線范圍內幾乎沒有展品,心情特別悠閑。在無意識的腦海中,建築物的燈、光、圓、方編織成一個幾何空間;連地上日久失修遺留下的小洞,都突然變間得可愛,恰如其分地扮演著它們的歷史角色。

沿著傾斜的展廳慢慢走上去,整個場館蘊含著前所未有的個性。旋轉形長廊、天花上蒼白的燈光、牆角的曲線、地與牆的交接,隨著步伐落入眼裏; Frank Lloyd Wright 建築的每一個環節,都表現得尤其感性。

Dominique Gonzalez-Foerster - Promenade 2007

這個展覽由十位藝術家共同策劃,包括 Angela Bulloch、 Maurizio Cattelan、 Liam Gillick等, 改造了古根漢變的環境。他們自90年代便曾多次合作,也是 relational aesthetics 的中堅人物﹔創作意念維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作起點。正如題目描述,這展覽是關於觀眾與建築、人與事之間偶發的因緣際會。

展廳的極簡設計,前所未見。我尤其喜歡 Dominique Gonzalez-Foerster 的 Promenade,封密了長廊展廳,在沒有展品的空間裏,播放著熱帶森林的流水聲,雨水落在沼澤的卜…卜…卜…卜… 瞬息間時空交錯,想象中出現了碧綠密茂的樹林,鳥兒的叫鳴,了無人煙的環境,與世無爭的安樂鄉。

Holler_Guggenheim - Lres

離開「森林」,來到 Carsten Höller 設計的無牆酒店房,微微轉動著的玻璃平台上放著床、書枱和衣櫃。這座「旋轉酒店房」,日間是展品,晚上供租用者入住。在古根漢過一夜,必定是難忘的經驗。不過想到那來回踱步的守衛;轉過不停的開放式睡房,晚上夢從哪裏來,轉到哪裏去,難以捉摸,恐怕醒來只得一番團團轉!話雖如此,這房間比任何一間曼克頓的酒店房搶手,展覽開幕前已訂滿了。

再往前走,便是 Douglas Gordon 與 Rikrit Tiravanija 設計了 Cinéma Liberté / Bar Lounge,一個舒息的角落,可坐在bean bag 上喝咖啡,看 Fritz Lang 的 Scarlett Street (1945)。 食物、咖啡店、陌生人等,都是 Gordon 和 Tiravanija 作品的重點題材。後者在90年代開始,多次在畫廊裏煮飯給人吃,在簡單的場合中,湊合了人與人接觸時發生的各種或深或淺的關系。

Bar & Cinema

星期六晚開幕夜,Pierre Huyghe 在館內做了一場表演。進場時每一個觀眾獲分派一盞頭燈,戴在額頭上;然後展廳的燈被關掉了,漆黑一遍時只見各人頭上的燈光。表演的「主角」原來是每一個在場的人。theanyspacewhatever 就是如此一個展覽,無論在哪一個時刻角落,「主角」都是觀眾。

從藝術館走出來,感覺相當愉快。整個展覽的設計,都好像是為「我」而做的。

Douglas Gordon, Prettymucheverywordwritten,spoken,heard,overheardfrom1989...

細味之下,展覽無論結構、觀感、觸感、味道、都有統一而獨特的個性。媲美一份純蛋白的無糖soufflé;幾乎是無色又無味,送到嘴邊,一經接觸便溶化。品嘗過之後,人徘徊於滿足與不足之間;有待繼續追求令自己心靈飽足的人與事。

這一回,我對古根漢改觀了:反璞歸真,她從未如此美麗過!

**撰文:王在瑩 / 逢星期四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 Angela Bulloch 在天花上裝模擬夜空 Firmamental Night Sky: Oculus 12 (2008)© Solomon R. Guggenheim Foundation New York. 拍攝:David Heald

2. Liam Gillick 在館內設置多個指示牌 theanyspacewhatever Signage System (2008)

3. Dominique Gonzalez-Foerster 把三樓的長廊封密,在沒有展品的空間裏,可以聽見熱帶森林的流水

4.Douglas Gordon 與 Rikrit Tiravanija 共同設計的 Cinéma Liberté / Bar Lounge

5.Carsten Höller 的「旋轉酒店房」,日間是一件展品,晚上供租用者入住。© Carsten Höller/VBK, Wien, 2008, Kunsthaus Bregenz 拍攝:Markus Tretter

6.Douglas Gordon, Prettymucheverywordwritten,spoken,heard, overheardfrom1989...

2008-10-23

凝固了時間:留住最愛

Piotr, 1996

情人和藝術品,有很多相似的地方;一件有意思的作品,好比一個情人,可以在瞬息間把時間停頓,讓人從生活的忙亂中完全平靜下來。又或者,它能在百無聊賴的時 空裏,突然使人意亂情迷。一起相處時,更能把人 teleport 到一個你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思維領域,而且願意逗留在那裏,流連忘返。

有一次我在 MoMA 的舊館看完展覽,正準備離開的時候,心裏突然間有一股衝動,要回頭一看。原來牆上就掛着當時我最喜歡的 Jean Dubuffet 的畫!我不能夠解釋為何那一刻會回頭,只知到那一幅畫,好像一個久別重逢的情人,把我叫住,要我停下來。

Blue Liam (1996)

「當 代藝術」是一個大熔爐,任何形式、題材、物料及表達方式,都可以成為藝術品,內裏並沒有特定的標準。也因此,很多人,包括行內人士都認為這是一個很混亂的 領域。但我看無論是什麼形式和題材,只要是成功的作品,它應該有一種像情人的 magic,首先要能留住我們的心神,讓願意徘徊於箇中的韻律、意態、語境之中。

六十年代美國在反越戰及新左思潮的影響下,進入了 反形式、反情感的時代。極簡派、概念藝術等開始盛行。從那時開始,藝術的 magic 便逐漸消失了!富於爭議性的政治藝術及過分理論化的概念藝術,成為了主流。使人每每要帶着分析哲學的心態去對待藝術,變成了頗為勞累的交往。

Live to Ride (E.P.) 2003

在 這種藝術氣氛底下,美麗的、簡單而容易明白的作品被視為落後與倒退。例如 Elizabeth Peyton 自從九十年代開始創作的肖像畫,便一直被主流藝術圈排斥,認為她只曉得以繪畫樂壇偶像,作為取悅觀眾的途徑,流於商業化。她選擇的題材,包括 Oasis 的主音歌手 Liam GallagherNivana Kurt CobainSex Pistols Sid Vicious 等。Peyton 對這些人物的刻畫,是為了表達他們人性的一面,從而尋找自己跟他們相似的地方,也可以說是她成長的一部分。

Peyton 作品的畫面非常簡單,她不着重顏料的物質性,只着重人物的神態。假如只看她在畫面上處理得過分稀薄的顏色,會認為是一個對繪畫不太認識的人的手筆。 但她善於把人物的體態和眼神融合,把他們的神髓及意態表達得栩栩如生!她的畫筆好像能夠勾住人物的靈魂,表露了他們对生活的疑惑與困倦。從畫中我看不見這些偶像在一般人心目中的驕人風姿,反而看見他們對生活發出許多問不完的問題,像一個個問號掛在眼裏。

Prince Eagle (Fontainebleau) 1999

Peyton 曾說:她的作品是「關於愛……是關於一個人如何能夠改變所有的事情……莎士比亞曾經對一個年輕人說:世界上有所有可能發生的戰爭一切事情都會改變,但我要以你作為藝術的靈感,使你永遠存在!」Peyton 認為這是一個美麗的想法,她的作品也追隨着如此一個美麗的意念。猶如讓時間凝固了,把最愛留在身邊。

**撰文:王在瑩 / 星期四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「瑩在紐約」專欄

圖片 (由上至下)

1. Elizabeth PeytonPiotr (1996)

2. Elizabeth Peyton 笔下的Liam GallagherBlue Liam (1996)

3. Elizabeth Peyton 的自画像 Live to Ride (2003)

4. Elizabeth PeytonPrince Eagle (Fontainebleau) (1999)